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人類改造自然的腳步從未停止，在戰(zhàn)勝了其他物種居于食物鏈的頂端后，又通過科技不斷改造賴以生存的藍色星球。直到2018年11月26日，人類拉開了改造自身的序幕。
這一天，南方科技大學副教授賀建奎通過媒體宣布，世界首例免疫艾滋病的基因編輯嬰兒在中國誕生。這一消息在科學界、媒體圈和社會公眾中立即引起了軒然大波，并在持續(xù)發(fā)酵中。
一石激起千層浪
在其實驗室于11月25日上傳到YouTube上的視頻中，賀建奎介紹，有一億人天然就擁有一種使CCR5基因失效的遺傳變異保護他們抵御HIV病毒。這些人非常健康。因此他認為通過敲除CCR5基因可以預防父親攜帶HIV病毒可能對嬰兒產生的感染，同時也是安全的。他還用試管嬰兒技術類比，指出試管技術剛誕生時，也一度引起爭議，但經過四十年發(fā)展，試管技術幫助800多萬兒童來到世界，給很多家庭帶來福祉。他認為自己所做的基因手術是幫助少數(shù)家庭的新試管技術。
事情并未如賀建奎預想的發(fā)展，在短暫的驚嘆聲過后，反對的聲音在消息公布幾小時后就接踵而至，更讓他沒想到的是，輿論已不局限于質疑而是強烈譴責。
當天下午，122位科學家聯(lián)名對此事件發(fā)表聲明，認為這一事件是嚴重違反中國現(xiàn)行的法律法規(guī)，違背醫(yī)學倫理和有效知情同意的違規(guī)臨床應用，對此表示強烈反對并予以嚴厲譴責。另有78位從事生物信息學研究的科學家發(fā)表連署聲明，認為科學家應有基本的職業(yè)操守，科學研究的倫理底線不容突破；生命科學或醫(yī)學相關技術，在未能充分證明其有效性和安全性之前，不能貿然應用于人體；建議相關部門徹查此事。
在科學界一致反對的聲浪中，相關機構和部門也迅速發(fā)聲。當天晚間，南方科技大學發(fā)表聲明，表示此項研究為賀建奎在校外開展的，對此事南方科技大學并不知情，將聘請權威專家成立獨立委員會，進行深入調查。深圳衛(wèi)計委也發(fā)布聲明稱，深圳和美婦兒科醫(yī)院醫(yī)學倫理委員會未按要求進行備案，深圳市醫(yī)學倫理專家委員會已啟動調查。卷入這場事件的深圳和美婦兒科醫(yī)院也向媒體公開否認參與此試驗，并對網上所流傳的由深圳和美婦兒科醫(yī)院簽發(fā)的倫理審查申請表的真實性展開調查。
當晚，國家衛(wèi)健委也介入此事，國家衛(wèi)健委官網回應，已要求廣東省衛(wèi)健委認真調查核實，本著對人民健康高度負責和科學原則，依法依規(guī)處理，并及時向社會公開結果。
11月27日，中國科學院學部科學道德建設委員會發(fā)布聲明，表示堅決反對任何個人、任何單位在理論不確定、技術不完善、風險不可控、倫理法規(guī)明確禁止的情況下開展人類胚胎基因編輯的臨床應用。
科技部副部長徐南平也對此事件做出回應。他指出，本次“基因編輯嬰兒”如果確認已出生，屬于被明令禁止的，將按照中國有關法律和條例進行處理。
中國工程院醫(yī)藥衛(wèi)生學部和科學道德建設委員會發(fā)表聲明，除了對本次事件在學術、倫理、法律上的越界表示譴責外，還呼吁社會各界給予兩名嬰兒更多的關懷，并愿意提供必要的學術與專業(yè)技術支持。
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也發(fā)表聲明，對其做法給人類可能造成的后果表示極度擔憂，對其嚴重違反我國現(xiàn)行法律法規(guī)和科學倫理的不負責任行為予以嚴厲譴責。
科學上無創(chuàng)新存風險
上海交通大學系統(tǒng)生物醫(yī)學研究院研究員蔡宇伽表示，這次試驗在理論上和技術上都沒有創(chuàng)新。理論上，CCR5作為靶點治療HIV是受到“柏林病人”啟發(fā)。他先是感染了HIV，后來又得了白血病。為了治療白血病，醫(yī)生給他進行了異體造血干細胞移植（這位捐獻者恰好有CCR5突變），結果他的白血病和HIV都被治好了。因此，CCR5成了一個熱門的HIV治療靶點。技術上，使用的是常規(guī)的Cas9蛋白和gRNA復合體。而動物和人的胚胎基因編輯國內外都已嘗試過了。
但這項技術卻存在安全風險。首先，CRISPR的脫靶效應無法完全避免，如果脫靶出現(xiàn)在已分化的細胞上則風險較低。如果出現(xiàn)在干細胞，特別是胚胎干細胞上，則安全隱患非常大，直接影響整個器官或者整個個體。其次，研究結果表明CCR5完全缺失的人群并不完全正常，他們更容易感染HIV以外的病毒、患癌以及其他疾病。最后，即使CCR5完全敲除也不能獲得完全的‘HIV免疫’，因為HIV有兩種毒株，即CCR5偏好型和CXCR4偏好型，分別借助CCR5和CXCR4受體感染細胞。也就是CXCR4毒株依然可以感染CCR5缺失的人群。
浙江大學生命科學研究院教授朱永群也指出，CCR5不僅僅是HIV病毒的主要輔助受體之一，而且是人類非常重要的趨化因子受體，在免疫過程發(fā)揮重要作用。在小鼠上敲除CCR5基因后，會產生一些嚴重后果，在嬰兒身上敲除或改變CCR5基因的后果目前完全不可預知。
11月28日，在第二屆國際人類基因組編輯峰會上，賀建奎介紹，共有8對志愿者夫婦進入試驗，有1對中途退出，均為父親HIV陽性，母親HIV陰性，研究團隊對大約30個胚胎中70%進行了基因編輯。他承認發(fā)現(xiàn)有一個潛在的基因間脫靶，他們告知了參與實驗的夫婦可能的安全風險，這對夫婦仍選擇植入這些胚胎。
突破倫理邊界
除技術上的不確定性外，更大的問題來自倫理。2015年，中山大學黃軍課題組利用廢棄胚胎進行基因編輯，以觀察與地中海貧血癥相關基因的遺傳情況，結果很快遭到學術界的批評。這一事件也最終促使2015年12月“全球人類基因編輯峰會”的召開，并成立人類基因編輯委員會。
其實，早在2003年，原科技部和衛(wèi)生部就聯(lián)合下發(fā)了《人胚胎干細胞研究倫理指導原則》，其中第6條指出，“利用體外受精、體細胞核移植、單性復制技術或遺傳修飾獲得的囊胚，其體外培養(yǎng)期限自受精或核移植開始不得超過14天；不得將前款中獲得的已用于研究的人囊胚植入人或任何其他動物的生殖系統(tǒng)。”
在浙江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王立銘看來，這主要是因為在受精卵中修改基因后，這些修改將可能進入嬰兒的所有細胞，包括生殖細胞。這樣，基因編輯的結果不只會影響這個嬰兒，還會傳遞給他的子孫后代。這些接受了基因編輯的人，他們身體內攜帶的、被修改過的基因，將會慢慢融入整個人類群體，成為人類基因庫的一部分。這里也包括可能被基因編輯操作脫靶誤傷的那些基因。從這個角度看，這項試驗的風險是不可控的，人類可能需要很多年后才會發(fā)現(xiàn)其后果。
更有科學家擔心這次試驗將導致基因編輯技術的應用邊界被突破，導致更多無法控制的情況發(fā)生。
中國遺傳學會基因編輯研究分會在聲明中指出，從倫理層面，對于CCR5基因的敲除并不能給這個原本健康的嬰兒帶來明顯的益處，卻要承擔未知風險。開展基因編輯嬰兒的研究不符合中國及世界當前對基因編輯在人類健康領域研究的普遍共識。
不過，此項試驗只是賀建奎通過媒體發(fā)布，結果也沒有發(fā)表在學術刊物上，其真實性還有待確認。無論如何，正如諾貝爾生理學或醫(yī)學獎獲得者戴維·巴爾的摩在第二屆人類基因組編輯國際峰會上的開幕詞所說，希望人類在利用新技術來操縱世界人口的同時，不要忘記描寫定制胚胎的小說《美麗新世界》中隱含的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