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幾萬米的高空，飛機艙內的黃色提示燈恍然一亮，隨即傳來飛機即將降落的廣播。我把手里的書倒扣在面前的桌板上，腦中卻在想：1200多年前，他是如何渡過這片海，抵達蒼茫的彼岸，讓伽藍之光永遠地散在那片東土之上的。
我想的這個人，他俗姓淳于，也被稱為“過海大師”，最為人熟知的名字叫“鑒真和尚”。鑒真確實是我再次去日本看看的動力，我本對佛教無太多中意的情感，一切的興趣都來自于對他生平的種種好奇。
是他，視溝壑如淺渠，忘山遠而無悔。
心臟撲通撲通地激動起來，我仰起頭，把書扣在臉上，享受降落前最后幾分鐘的失重感。
鑒真漂流記
奈良的天氣和出門前在谷歌街景上看到的一模一樣，陰暗不明的云層里，透著些許光亮，顯得異常“高冷”。
唐招提寺是鑒真在日本修行的道場，坐落在奈良的五條町。雖說現在算是郊區了，但到了山門卻發現到處都是綠油油的水稻田。而在1200年前，這里可算是平城京（現奈良）的五條二坊，位于首都的中心地區。
那是在日本天平勝寶六年（公元754年）的2月4日，鑒真第一次來到了當時日本的首都奈良。而在到達之前，鑒真可謂歷經波折，六次東渡方成功。
鑒真是受遣唐僧榮和普照等人的邀請，決定東渡普法的。
第一次因被誣告與海盜勾結，群僧被官府捕拿，東渡取消；第二次剛從長江出發就沉船折戟，復修好的船又漂到了舟山群島，再次失敗；第三次則是官府關了前來邀請的日本僧人，東渡還沒準備好就胎死腹中；第四次，鑒真的一名弟子擔心師父安危，背著他密告官府，讓其幫忙攔下了事；第五次出發前，鑒真發誓“不至日本國，本愿不遂”，未曾想結局最慘，出發時還好好的天，到海上就風起云涌，船傾水淹搞得群僧狼狽不堪，上演了一出和尚版的“魯濱遜漂流記”，鑒真眾人靠吃著生米、飲海水度日方才搶回一命，從福州出發的船最后漂到了海南三亞……當時，鑒真由于水土不服加之旅途勞頓，又為庸醫所誤，導致雙目失明。
這一段經歷也是日本小說家井上靖《天平之甍》的故事原型。從第一次出發為始，直到第六次隨乘日本遣唐使返回的船只順利抵達日本，前后同伴已死去36人，道俗退心200余人。
掰開指頭一算，歲月悠悠十二載，戒臺上的鑒真也踏入了耆老之年，六十有六。
歷史的棋子
剛到日本的鑒真最初在東大寺授法，受到了從天皇到平民的極大歡迎。
當時，日本僧侶的戒律不嚴，普遍采取自誓自愿的方式出家，只要想出家，就可以自封為和尚。鑒真到了之后才發現，自己竟成政治的棋子：日本的和尚能免除徭役，皇權統治者希望鑒真提高和尚的入門門檻，從而減少和尚的數量。
知道真相的鑒真大為失望，他決意放棄皇家授予的種種地位，從東大寺出走，自建唐招提寺，終成一派。
在日本電視劇《帥氣和尚愛上我》中，外國觀眾驚訝于日本和尚可以吃葷娶妻，戀愛手腕甚至不遜“老司機”。而鑒真所在的唐招提寺律宗寺僧，是日本除臨濟宗總壇以外僅有的嚴守戒律的僧侶，保守了持戒的一份嚴肅。鑒真除講授佛經，還詳細介紹中國的醫藥、建筑、雕塑、文學、書法、繪畫等技術知識，對中日經濟文化交流作出了杰出貢獻。
日本天平寶字七年（公元763年）5月6日，鑒真坐化于唐招提寺。他雙腳結跏趺坐，神態安詳，死后3日，體溫猶在，時人呼為真菩薩。
一段傳說方落下休止音。
等候下一位鑒真
唐招提寺是鑒真在日本的弟子為尊師所建，寺名中的“唐”字，概括出這座寺廟在建設時曾借鑒大量的中華文明因素，保留了盛唐時期的建筑風格，例如金堂樸素廣沉的屋頂和大柱并列的回廊。寺廟中的金堂、講堂、鼓樓和禮堂四座建筑的組合，被日本文藝評論家龜井勝一郎稱作“伽藍交響樂”。
鑒真墓在金堂背后不遠處。墓地在一片青苔的深處，一條青石板從中而破，滑向墓前。青石板兩側高樹蔽日，一入其間竟不覺深夏之暑。石板下清泉流轉，手里的面包成了池中紅魚的餌料。
鑒真的墓呈圓形，唐朝夯土壘筑了圍墻，樸素無華。身邊種著揚州的瓊花，故鄉的味道就在左近。池邊汲水柱上的竹竿，隨著水流盈滿盈缺而敲打石柱，發出“噠噠”的響聲，像被敲打的木魚，肅穆之氣徘徊在墓前。
時近中午，中國游客多了起來，鑒真如果地下有知也會欣慰含笑吧。
鑒真離去后的1000多年，中日兩國的歷史之舟大多安常處順，但也曾慌忙于傾覆一刻。中日就像一對歡喜冤家，一同開懷過，也一同折磨過，最終發現早就身處彼此共生的境地。而眼前的外交動蕩，并不妨礙中國成為日本學生留學的第一選擇，也阻擋不住中國游客大規模的“爆買”。向前看的兩國人民似乎沒人記得鑒真，但都不約而同地踏尋著鑒真趟出的足跡，穩扎穩打。
說到底，似乎愈走愈難的糾葛，不過是歷史長河中的一片孤葉。作為普通人，我們能做的，就是靜候下一位“鑒真”的出現。■
（作者系中國殘疾人雜志社《三月風》記者）
（文中圖片均為作者所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