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參加一檔電視節目錄制。錄制過程中，有多位嘉賓提到同一個例子，就是過去20年來，當選中國科學院、工程院院士者，除外籍院士外，全都是在我國讀完高中、甚至本科，才去國外留學的，為此，他們得出一個結論，中國基礎教育還是不錯的。
這樣的例子很有迷惑性，現場觀眾似乎也接受了這種觀點。可是，這是一個毫無邏輯的論證。中國科學院、工程院院士選的大多本土科學家，哪怕中國整體科學研究水平不高，也能矮子里拔將軍，這并不能說明中國學者的國際競爭力；而我國出國留學從本科畢業讀研究生逐漸發展到出國讀本科、出國讀高中以至更低年齡出國留學，是近10年來的事，用當選院士的情況來說明我國基礎教育，根本不靠譜。
這還不是我第一次見到用院士說事。在2010年的首屆創新中國論壇上，就有一個專家以院士為例，分析我國的創新人才培養。他所主持的課題，走訪了上百位院士，追尋他們的成才之路，以發現創新人才的成長規律。這也引起了不少人的興趣。可問題是，院士就一定是杰出的創新人才嗎？如果他們是，那么，錢老2005年提出的“世紀之問”，也就不存在了。
上述例子，恰恰能說明的是，我國教育缺乏基本的說理教育，接受完高等教育者，包括不少學者、專家在內，并沒有獨立思考的能力。而這正是我國教育相比國外教育最大的差距。——這樣的話題，放在國外高中的課堂，討論的質量可能都要高。
就在同一天，北大校長周其鳳站在家鄉長沙市一中，面對長沙四大名校中學生進行演講。周其鳳數次強調演講的目的不是宣傳北大，但演講中多次贊頌北大是中國最好的一所大學。對于現在很多人否定中國的教育，周其鳳持不同態度，“我認為美國的教育一塌糊涂，他們的每一任總統都不懂得尊重人，總是把自己的意愿強加于別人，如此看來， 他們的教育是一塌糊涂的。”周其鳳認為中國的教育很成功，理由是中國這些年都在飛速發展，“我們的國家在進步，靠的就是我們的教育培養的人才。”（瀟湘晨報2011年12月25日）
雖然事后經求證，這一報道有斷章取義之嫌，但是，從周校長的原話——“在培養世界公民這個角度來說，我認為美國的教育是一塌糊涂。它培養的人，也就是說他們感到驕傲的是他們的總統，哪個總統懂得尊重人家？就想欺負人家，就想把它的價值觀強加于人，就想按照美國說怎么樣就怎么樣辦。”其說美國教育一塌糊涂的理由，卻很是“糊涂”，姑且不說美國總統的表現如何，難道評價一個國家的教育，就看總統嗎？科學家、企業家、藝術家、文學家、普通公民，就不是評價教育的因素？號稱中國最好的大學的校長，分析事物的邏輯、評價教育的思維都是如此，不由令人擔心我國的教育生態。
在這次節目中，一位專家還特別動情地說到一個故事，他的一位朋友，早年孩子隨父母一起出國讀書，后來朋友回國，孩子也回到國內念小學，在國內小學，這個孩子什么也不會，簡直就像“白癡”。聽到此，我忍不住打斷他的話：為什么還在國內小學讀書跟不上，就說是孩子的問題，就說孩子是“白癡”，難道我們不應該反思國內教育的問題嗎？相比孩子，這樣的教育不是更“白癡”嗎？
在我國教育的弊端已經十分明顯時，還有人自信地認為我國基礎教育優點十分明顯，這只能說明，在長期的灌輸教育環境中，教育常識已經不在。大家習慣于用這種教育模式下形成的思維來判斷，而并不清楚什么才是對孩子成長十分重要的教育。
說國外基礎教育落后，在我國已經有30多年的歷史上了。客觀上說，與國外基礎教育相比，我國的灌輸教育，是領先的，基于灌輸模式的知識教育，成績也是突出的，所以，我國幼兒園孩子，就已經能計算復雜的數學題，初中學生的科學水平，也是遠超國外高中生的。與我國這些早學、多學的孩子相比，國外的孩子確實就像“白癡”，但是，我們這些聰明的孩子，有獨立生活的能力嗎？到了大學，進入社會，還有學習的熱情嗎？有創造活力嗎？過去60年的基礎教育，走出了一位諾獎獲得者嗎？
對于一個人的成長、成才，知識的作用極為有限，能力與素質才是決定因素。有沒有獨立性、自信心、團隊合作意識，這比掌握多少知識，更為重要。而我國的教育，缺失的正是對學生獨立性、自信心、團隊意識的培養。
遺憾的是，這些問題，我們的教育者并沒有意識到，或者雖然意識到，但卻由于自身獨立性、自信心的缺乏，而出現嚴重的偏差。在討論中，有嘉賓仍舊把出不出國與愛國聯系在一起，這實在是陳詞濫調了；還有一位嘉賓說自己送孩子出國，為了讓孩子有顆中國心，就堅持給孩子讀《三字經》、《弟子規》，這也讓在場觀眾敬佩，但我不明白這與中國心有什么關系，而且，我根本不相信，知識化、技能化的經典誦讀，能培養學生的人文情懷。沒有生活教育，背誦再多經典，也難以讓孩子有責任心、感恩意識。
節目結束時，我在想，這一次節目，完全可以作為解讀中國教育后果的案例，好好分析。教育的本質十分簡單，就是讓人生活得更美好，為此，最重要的是給予孩子公民教育、生活教育、人格教育，但現在，教育被注入太多的非教育功能，因此，在這種教育環境中成長起來的一代又一代，有不少也已經不知道教育的本質。再聯系到周校長的表現，從這一意義上說，我國教育需要一場全民啟蒙運動。■
（作者系21世紀教育研究院副院長）
《科學新聞》 (科學新聞2012年第1期 評論)